客居纽黑文时,过旧书店,见耶鲁版比尔博姆戏仿(Parody)文集(TheChristmasGarland),没有迟疑即购下来。此前我刚编完王尔德书信,对维多利亚朝既写又画的文艺家,像比亚兹莱、李尔和罗塞蒂等,有着特别的兴趣,比氏也是他们当中一员,况且我还想通过他鉴赏思果的散文。
思果是梁遇春之后,把兰姆散文笔法移植到中文写作中,比较成功的一位。但不知出何原因,直到90年代中期,我们才能相对集中看见他的文章。5年前,他在“书趣文丛”里的《偷闲要紧》中说,“我写散文已经有半个多世纪,始终没有文集和十一亿同胞见面,每每想到,有无限伤感。这和中国人在异国,毕生没见过国人一样。”然而他随后的运气,却远比一般散文家好,相继又有多本随笔集在国内出版。我陆续买到了《如此人间》(辽宁教育出版社1999年5月初版,264页,定价14.00元)和《尘网内外》(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6月初版,298页,定价16.90元)两本,后者竟然还是购自豫北一个小镇。思果读者面的广布,由此可见一斑。
好的散文家,应该有超乎寻常的想象力。这是思果读比尔博姆(他以香港人的习惯,称比氏为毕额本)散文的感想,他自己其实也是这样的一位随笔作家。不过,他大多数作品的题目——《老幼》《说成败》《说谎》《谈忏悔》《谈福分》《谈嗜好》《过年往谈》《无知叹》《落伍》《漫话幽默》《两代之间》——怕要令有经验的写作者凝眉。相似的文章,林语堂和钱歌川做的还不够多吗(蒙田和兰姆的那些名篇,就更不用提了)?你兴许还会替他担心:絮絮叨叨老话题,能写出新意?他本人可是反对老年人向子女“唠叨”的(“我的子女小时候听我训得太噜苏,恐怕反感很深。所以近二三十年来,我几乎从不跟他们讲一次做人、做学问、练身体的道理。……我奉劝天下作父母的少训子女,尤其到了他们成年以后。”)但读完他的两篇《危机》(分别收入《如此人间》和《尘网内外》),你就不得不佩服他手腕的高明和想象力的丰富——两文主题相同,即“人的一生,总有许多危机”和“人生在世,危机重重”,但写法迥异,举例旁证更无重复。可他毕竟著文太多,当然也就无法完全免却“旧话重提”的弊端。例如,他还先后写过《嗜好》和《谈嗜好》两文,意思差不多,例子也有重复,读来虽不太让人反感,但既然是“老生常谈”,总让人难为情。好在这样的情况并不很多。可是仿佛他早有准备,《写什么?》一文中就拿周作人做挡箭牌:以往写了的也可以重提吗?也可以,情形是另外有了新的发现,或者原来的意见改变了。同样的意思不能重提。我看周作人就不时重提他的旧作,都是另又补充。还有就是自己读熟的文章或作者,会一提再提。周作人提的最多的是英国性学大师霭理思。只要谈的题目不同,当然可以提了又提。就怕读者看多了会生厌。“他又来了,老是……”
我的朋友潘君说,凡是曹聚仁欣赏的作家,都值得一看。不过,他并不知道,曹在三四十年前,就写过一篇《蔡思果的散文》。他说,“最近,一本杂志介绍蔡思果兄的《谈幽默》,说他是‘年来海外最红的散文家,但产量奇少’。这样的评介,或许是很幽默的。并非我谬托知己,蔡兄会承认最早欣赏他的散文小品的是谁吧?他的生活负担很重,要靠爬格子来养活一家是不容易的。他的刻苦修习,靠自己孜孜兀兀读英文,使大臾的神父赞叹不已,可作为自学成功的好例子。”思果也是翻译家,《西泰子来华记》和《大卫·考勃菲尔》是其代表作。为译关于“西泰子”利玛窦的书,他“看了《明史》、《明本鉴》、《明史记事本末》,以及别的有关的书籍,尤其是利玛窦的中文著作。”(《因难见巧:名家翻译经验谈》,金圣华、黄国彬主编,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1996年3月初版,253页,定价71.50元)难怪他写散文,总爱援引历代典故。
娄昭昆是思果的亡友,曾对他说,没有散文还能过活吗?思果不尽同意他的意见,但相信许多人活着,确实需要读散文来丰富生活。他说,“也许中国的文化历史悠久,还有人要看诗文和散文,我们心里还有希望。这个世界物质至上,心灵的一点高尚滋养已经没有人重视。我不得不佩服我上面提到的饱学之士,他们不写。要心灵的滋养,古人已经写够了。”在我看来,思果的散文尽可用以滋养心灵。